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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0年3月8日星期一

母亲,我怎么让你等了那么久?

母亲真的老了,变得孩子般缠人,每次打电话来,总是满怀热诚地问:“你什么时候回家?”且不说相隔一千多里路,要转三次车,光是工作、孩子已经让我分身无术,哪里还抽得出时间回家。

母亲的耳朵不好,我解释了半天,他仍旧热切地问:“你什么时候能回来?”

几次三番,我终于没有了耐心,在电话里冲母亲大声嚷嚷,他终于听明白,默默挂了电话。

隔几天,母亲又问同样的问题,只是那语调怯怯地,没有了底气。

像个不甘心的孩子,明知问了也是白问,可就是忍不住。

我心一软,沉吟了一下。

母亲见我没有烦,立刻开心起来。他欣喜地向我描述:“后院的石榴都开花了,西瓜快熟了,你回来吧。”

我为难地说:“那么忙,怎么能请得上假呢!”

他急急地说:“你就说妈妈得了癌,只有半年的活头了!”我立刻责怪他胡说,他呵呵地笑了。

小时候,每逢刮风下雨,我不想去上学,便装肚子疼,被母亲识破,挨了一顿好骂。

现在老了,他反而教着儿子说谎了,我又好气又好笑。

这样的问答不停地重复着,我终于不忍心,告诉他下个月一定回去,母亲竟高兴得哽咽起来。

可不知怎么了,永远都有忙不完的事,每件事都比回家重要,最后,到底没能回去。

电话那头的母亲,仿佛没有力气再说一个字,我满怀内疚:“妈,生气了吧?”

母亲这一回听真了,他连忙说:“孩子,我没有生你的气,我知道你忙。”

可是没几天,母亲的电话催得越发紧了。

他说,葡萄熟了,梨熟了,快回来吃吧。我说,有什么稀罕,这里满大街都是,花个十元八元就能吃个够。

母亲不高兴了,我又耐下性子来哄他:“不过,那些东西都是化肥和农药喂大的,哪有你种的好呢。”母亲得意地笑起来。

星期六那天,气温特别高,我不敢出门,开了空调在家里呆着。孩子嚷嚷雪糕没了,我只好下楼去超市买。

在暑气蒸腾的街头,我忽然就看见了母亲的背影。

看样子他刚下车,胳膊上挎着个篮子,背上背着沉甸甸的袋子,他弯着腰,左躲右闪着,怕别人碰了他的东西。

在拥挤的人流里,母亲每走一步都很吃力。

我大声地叫他,他急急抬起满是热汗的脸,四处寻找,看见我走过来,竟惊喜地说不出话来。

一回到家,母亲就喜滋滋地往外捧那些东西。他的手青筋暴露,十指上都缠着胶布,手背上有结了痂的血口子。

母亲笑着对我说:“吃呀,你快吃呀,这全是我挑出来的。”

我这没有出过远门的母亲,只为着我的一句话,便千里迢迢地赶了来。

他坐的是最便宜、没有空调的客车,车上又热又挤,但那些水灵灵的葡萄和梨子都完好无损。

我想像不出,他一路上是如何过来的,我只知道,在这世上,凡有母亲的地方就有奇迹。

母亲只住了三天,他说我太辛苦,起早贪晚地上班,还要照顾孩子,他干着急却帮不上忙。

城里的厨房设施,他一样也不敢碰,生怕弄坏了。

他自己悄悄去订了票,又悄悄地一个人走。

才回去一个星期,母亲又说想我了,不住地催我回家。我苦笑:“妈,你再耐心一些吧!”

第二天,我接到姨妈的电话:“你妈妈病了,你快回来吧。”

我急得眼前发黑,泪眼婆娑地奔到车站,赶上了最后一趟车。

一路上,我心里不住地祈祷。

我希望这是母亲骗我的,我希望他好好的。

我愿意听他的唠叨,愿意吃光他给我做的所有饭菜,愿意经常抽空来看他。

此时,我才知道,人活到八十岁也是需要母亲的。

车子终于到了村口,母亲小跑着过来,满脸的笑。

我抱住他,又想哭又想笑,嗔怪道:“你说什么不好,说自己有病,亏你想得出!”

受了责备的母亲,仍然无限地欢喜,他只是想看到我。

母亲乐呵呵地忙进忙出,摆了一桌子好吃的东西,等着我的夸奖。

我毫不留情地批评:“红豆粥煮糊了;水煎包子的皮太厚;卤肉味道太咸。”

母亲的笑容顿时变得尴尬,他无奈地搔着头。

我心里暗笑,我知道,一旦我说什么东西好吃,母亲非得逼我吃一大堆,走的时候还要带上。

就这样,我被他喂得肥肥白白,怎么都瘦不下去。而且,不贬低他,我怎么有机会占领炉台呢?

我给母亲做饭,跟他聊天,母亲长时间地凝视着我,眼里满是疼爱。

无论我说什么,他都虔诚地半张着嘴,侧着耳朵凝神地听,就连午睡,他也坐在床边,笑眯眯地看着我。

我说:“既然这么疼我,为什么不跟着我住呢?”他说住不惯城里的高楼。

没呆几天,我就急着要回去,母亲苦苦央求我再住一天。

他说,今早已托人到城里买菜了,一会儿准能回来,他一定要好好给我做顿饭。

县城里这儿九十多里路,母亲要把所有他认为好吃的东西都弄回来,让我吃下去,他才能心安。

从姨妈家回来的时候,母亲精心准备的菜肴,终于端上了桌,我不禁惊诧——

鱼鳞没有刮尽、鸡块上是细密的鸡毛、香油金针菇里居然有头发丝。无论是荤的还是素的,都让人无法下箸。

母亲年轻时那么爱干净,如今老了竟邋遢得这样。母亲见我挑来挑去就是不吃,他心疼地妥协了,送我去坐夜班车。

天很黑,母亲挽着我的胳膊。他说,你走不惯乡下的路。

他陪我上了车,不住地嘱咐东嘱咐西,车子都开了,才急着下去,衣角却被车门夹住,险些摔倒。

我哽咽着,趴在车窗上大叫:“妈,妈,你小心些!”

他没听清楚,边追着车跑边喊:“孩子,我没有生你的气,我知道你忙!”

这一回,母亲仿佛满足了,他竟没有再催过我回家,只是不断地对我说些开心的事:

“家里又添了只很乖的小牛犊;明年开春,他要在院子里种好多好多的花。”听着听着,我心里一片温暖。

到年底,我又接到姨妈的电话。他说:“你妈妈病了,快回来吧。”

我哪里相信,我们前天才通的话,母亲说自己很好,叫我不要挂念。

姨妈只是不住地催我,半信半疑的我还是回去了,并且买了一大袋母亲爱吃的油糕。

车到村头的时候,我伸长脖子张望着,母亲没来接我,我心里忽然地就有了种不祥的预感。

姨妈告诉我,给我打电话的时候,母亲就已经不在了,他走得很安详。

半年前,母亲就被诊断出了癌症,只是他没有告诉任何人,仍和平常一样乐呵呵地忙里忙外,并且把自己的后事都安排妥当了。

姨妈还告诉我,母亲老早就患了眼疾,看东西很费劲。

我紧紧地把那袋油糕抱在胸前,一颗心仿佛被人挖走。

原来,母亲知道自己剩下的日子不多了,才不住地打电话叫我回家,他想再多看我几眼,再和我多说几句话。

原来,我挑剔着不肯下箸的饭菜,是他在视力模糊的情况下做的,我是多么的粗心!

我走的那个晚上,他一个人是如何摸索到家,他跌倒了没有,我永远都无从知道了。

母亲,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,还快乐地告诉我,牵牛花爬满了旧烟囱,扁豆花开得像我小时候穿的紫衣裳。

你留下所有的爱,所有的温暖,然后安静地离开。

我知道,你是这世上唯一不会生我气的人,唯一肯永远等着我的人,也就是仗着这份宠爱,我才敢让你等了那么久。

可是,母亲啊,我真的有那么忙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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